李志民译
安娜闯入戈尔顿的生活,那是春季的一天中午。当时戈尔顿开门接待预约顾客,发现门厅里还有另外一个人。
“找我吗?”
“您是戈尔顿·西尔斯?我不期而至,不过……如果我在此等候,想必您不至于拒绝吧?”
“很遗憾,我没有接待室。”
“没关系,我就在此等候。”
不速之客约摸五十岁,看上去踌躇满志,着一身浅灰色的西服,穿一件丝绸衬衫,系一根灰蓝相间、不很起眼的领带。戈尔顿一眼就能看出,戒指上那颗绿宝石是真货,重量不少于3克拉。
“那好吧。”他同意了,把预约的那位让进屋里。他们穿过一道走廊,便来到工作室。工作室被三幅宣纸屏风隔开,屏风上书写的是汉语象形文字。屏风后有一张桌子、三把椅子、一个装得满满的大书柜一直立到屏边,地板上也堆放着一摞摞书籍……
把预约的顾客送走后,戈尔顿耸耸肩,又回到工作室,拿起电话,拨了前妻的家里电话。“嘟……嘟……”12声响完后,他只好把电话放下,靠到椅背上,揩了揩脸颊。中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一条条投进屋来。“要是抛开一切,找个地方静静地过上几个星期,那该多好啊。”戈尔顿心想,“关上店铺,三周时间,不能再多。那个不速之客……他到底有什么事?”
戈尔顿35岁,是著名的笔迹鉴定专家。前妻常埋怨他,说他本可以成为大富翁,只是顽固不化,缺少心计。“40岁之前,如果你找不到机会飞黄腾达,那你就别想再有机会了……”这是她常念叨的话。
戈尔顿起身来到客厅。客厅也像工作室一样杂乱无章,不同的是这里挂着两幅他喜爱的日本风景画。
门铃响了。戈尔顿打开门,那位春风得意的不速之客仍站在门厅里,手里拿着一个大鹿皮公文包。
戈尔顿把门开大了些,打手势请客人进屋,来到工作室,宾主坐定。
“请原谅,我事先没有预约。”客人说着递上一张名片,“我叫艾威利·罗达。我受公司委托,我们有几封信有劳您指教。”
“这是我的本份。”戈尔顿答,“您代表的是哪家公司,罗达先生?”
“德列别尔·弗谢特公司。”
戈尔顿缓慢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而您是……”
“副经理。”罗达露出不满的神色,“我分管科研和新项目开发工作,但最近却不得不主持一项公司决定独立进行的侦查工作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一位当之无愧的笔迹鉴定专家。人们向我推荐的就是您,西尔斯先生。”
“那我们首先谈几个条件。”戈尔顿说,“我得提醒,有些事我决不介入。例如:父亲身分的鉴定、上下级之间因著作权的纠纷……等等。”
罗达的脸颊红了起来。
“还有讹诈之类。”戈尔顿平静地结束道,“正因为如此,我至今仍发不了财。这就是我的条件。”
“我要拜托的事跟您说的这些毫不沾边。”罗达厉声说,“您看过有关两个月前本企业在长岛发生爆炸的新闻报道吗?”没等戈尔顿回答,他又接下去:“我们失去了一位宝贵的同事,他叫迈尔谢尔,是全国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。现在他的一些研究资料找不到了,资料涉及他所领导的研究工作。他与一名妇女关系密切,资料很可能至今仍保存在她那里。我们要找到那名妇女,取回资料。”
戈尔顿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们应当去找警察,或者侦探。要不,就去找你们自己的保安部。”
“西尔斯先生,您把我们的决心和手段估计得过低了。你说的一切门道,我们当然都已试过,但谁也没法找到那名女士。上周,我们开了一系列会议,决定改变侦查方向。我们想从您这儿获得对未知女士笔迹的尽可能充分的分析。兴许,这会给我们带来帮助。”罗达的口气里流露出他本人对此也并非怀有信心。
“我理解,你们对信文内容的分析恐怕也没获得任何结果。”
“您说得对。”罗达回答,接着从公文包里取出几页信纸,并把它放到戈尔顿桌上。
戈尔顿一眼就看出,这不是原件,而是复印件。他摇了摇头:
“为了工作,我需要的是原信。”
“这不可能,原信都锁在保险柜里。”
“这就好比,您可以用染上色的水代替酒让品酒师去品尝罗。”
戈尔顿语气平淡,而眼睛已离不开那些信了。他伸手翻了翻上面几页,特意看了一下签名:“Anna”,多秀丽的名字啊!即使是复印的,也同样优美,绝不亚于屏风上中国书法家的妙笔。戈尔顿抬起头来,视线与罗达紧张的目光对个正着。
“根据这些复印件,我现在就可以作出某种结论。但是,为了真正的工作,我仍然需要原件。请允许我让您看一看我的安全系统。”
他把客人带到另一隔间,隔间里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,上面放有复印机、放大镜,还有一张带底射灯的大桌和几个卡片柜,另外一张桌上有一台带打印机的电脑。这里的一切布置得整洁有序,无可非议。
“柜子是阻燃材料制的,”戈尔顿生硬地说,“保险柜亦然。价值不大的文件,我就保存在一般柜子里。您可以把复印件留下,我这就开始干,但明天我必须得到原信。”
“您的保险柜在哪儿?”
戈尔顿耸了耸肩,走到电脑跟前,输入了个人密码,然后走到工作台后的墙壁跟前,轻轻地把遮盖保险柜门的隔板往旁边推开。
“往下我就不再打开给你看了,你看到的也够多了。”
“是电脑保险?”
“不错。”
“那很好,我明天就把原信给你送来。噢,你刚才说,您已经可以作出某种结论了……”
他们又回到客厅。
“首先我要提几个问题,这些小直角三角形旗子是谁剪出来的?”戈尔顿指着最上面一封信问。所有的信,在祝词上方,在正文中都不时出现直角三角形空白。
“我们找到信时,就是这个样的。”罗达说,“也许是迈尔谢尔自己搞的。有位侦探坚信,空白是用剃须刀片划出来的。”
戈尔顿点了点头。
“这就更加令人奇怪了……但如果您对现阶段的假设感兴趣的话,那我敢说,写这信的人多半与实用艺术有关。我估计,她是个画家。”
“您敢肯定?”
“当然,我不能十分肯定,这仅是一种推测。而且,往后您从我这里能得到的也只是一些推测,不过是有根有据的推测。这便是我能向您保证的一切,罗达先生。”
罗达瘫软在椅子里,没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“您需要多长时间?”
“您有几封信?”
“9封。”
“那要2—3个礼拜。”
罗达缓慢而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。
“我们要尽快知道结果,戈尔顿先生。如果您能把其它活放一放,现在就全力以赴地完成我们的任务,我们准备付给您双倍的报酬。”
“那,您能帮个忙吗?”
“帮什么!”
“我还对您同事的笔迹感兴趣,我至少需要四页他的手迹。”
罗达大惑不解地看了一眼戈尔顿。笔迹鉴定家解释道:
“了解了那女人跟什么样的人通信,我就能更好地了解那女人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
“他多少岁了?”
“30岁。”
“明白了,您还有什么要补充吗?”
罗达两眼眯成缝,一动不动沉思起来。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,抬起目光,点点头。
“您刚才所说的关于那女人的情况已经很重要。她在一封信里曾提到过‘展览’,我们原以为她与演艺业有关——要么是个时装模特,要么是个芭蕾舞演员,或其它文艺行业的什么人。我们将立刻核实您的推测。画家……很难说,您的这一推测是正确的。”
“罗达先生,我还想提几个问题。那些资料到底有多重要?资料是否代表某人的商业利益?除您公司的同事之外,是否还有别的人知道资料的价值?”
“那是非常重要的资料。”罗达的回答竟如此没精打采,使戈尔顿吃惊,“如果我们不能在近期内把它找回,我就不得不请联邦调查局寻找,可以说,问题关系到国家安全。但我们当然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切解决好……我不怀疑,俄国人为得到那些资料,愿出数百万美元,我们也决不吝啬。资料可能就在那女人手中,我们无论如何要找到她。”
戈尔顿一时犹豫起来,这活到底该不该兜揽。“问题是严重的。”他思忖着,“可能会惹来麻烦……”他的目光又转移到最上面的那封信上,浏览一遍,最后停留在签名上。他终于表示:
“那行,我们就正式签订合同。”
罗达走后,戈尔顿坐了几分钟,他仔细端详了第一封信,但没有阅读,只是研究最上面一页的笔迹。
“你好,安娜。”他不由轻轻地道了一声,然后就把所有的信摞好,放进保险柜里。戈尔顿在得到原信之前,是不打算开始干的。刚才是为了让顾客更加放心;故意做做样子而已。
第二天12点前,罗达捎来了原信和几页迈尔谢尔的笔迹。戈尔顿整整研究了三个小时,他把安娜的信摊开,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的“鹅颈灯”下。他久久地颠来倒去地观看,不时作上记号,但一直未读内容。无论怎么看,字母都是秀秀丽丽的,带有花笔道。安娜既没有用专业画笔写,也没有用圆珠笔写,而是用地地道道的羽毛蘸黑墨水写。字母的每一笔、每一划都让人见爱,仿佛是一件完美的艺术珍品似的。其中,一封有三页,另一封四页,还有一封两页,其余的只一页。但是,任何一封都没有留下日期、地址或全名。戈尔顿默默地咒骂着那个用刀片把这些信划得残缺不全的人。他把信一页页全翻遍了,又从背面一页页细看了几遍,然后作了批语:“轻、中度粗笔道。”“流畅、匀称、非规范——1—5页”这些均属欧洲书法的特点。但戈尔顿认为,该女士未必就是欧洲人。这问题尚待进一步细查,批语确定的仅是一些初步的印象,当然也具有一定的导向性质,戈尔顿边干边吹着口哨,电话铃响的时候,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。
原来是前妻凯琳打来的,她告知,孩子们星期六晚上6点前到,吩咐星期天晚上7点前必须把孩子们送回去。前妻的口气冷若冰霜,但戈尔顿竟不像以前那样感到痛苦,对她及家里的情况也不再那么牵挂,这一点连戈尔顿本人也感到吃惊。
戈尔顿有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。他和孩子们一道度过了周末,第二天傍晚又按前妻的吩咐把孩子们送了回去。回到自己店铺,他已累得疲惫不堪,头痛不已,但他仍取出安娜的信件。
“你好,安娜!”他又轻轻道了一声,顿觉倦意消散,头痛停止,甚至旅途中的不快,孩子们的纠缠吵闹也忘得一干二净。
他坐在安乐椅里,得到信以来,这是头一次仔细阅读。全都是恋爱信,情深意切,如火如荼,但也不乏幽默之趣。由于没有日期,信很难按时间顺序排列,然而总的情况还是有了眉目。安娜和迈尔谢尔是在城里某地约会;他们一块散步、交谈,然后他走了……他又来了,这次他们共度过了两个假日,关系更亲密了。安娜用订户信箱给他寄信,迈尔谢尔却一次也没回信,只是把安娜的信作些旁人完全看不懂的记录后就保存起来。安娜已经出嫁,或者与某人同居,但是在信中,此人的名字都被剃刀划得一丝不剩。迈尔谢尔认识此人,和他见过面,显然他们相处和睦,还进行过不止一次的认真长谈。安娜很替迈尔谢尔担心,因为他干的是一种危险的研究工作,但她也不知道,他干的究竟是什么工作。她把他称为“神秘的陌生人”,而且经常在信里对他的秘密生活、他的家庭、他残暴的父亲及他本人的来去无踪、神出鬼没,流露出几分嘲笑。
戈尔顿觉得好笑,安娜对迈尔谢尔是那样的钟情,竟连他的住址、他的工作、他所面临的危险都一概莫知。她只知道一点:只要迈尔谢尔在她身边,她就感到愉快,感到幸福,觉得自己过上了真正的生活。这就足够了。安娜的丈夫也知道安娜和迈尔谢尔的关系,这给他带来无穷的痛苦,但为了妻子的幸福,他甘愿忍受。
有这样一封信,戈尔顿读了读:“亲爱的,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。真的,再也不能了!我想你,在每一个过街的人身上都看到你。每当我拿起电话时,听到的也都是你的声音。只要听到了你的脚步声,我的手心就会冒汗,全身就会发热。我做梦都在想你。今天我问自己:‘我究竟怎么啦?’难道说,找还是一个愚蠢的中学生,蠢到竟然迷上一位电影明星?我已经26岁了嘛!我本来已把你的全部资料放进了信箱,开始写地址,但是当我写出订户信箱号码时,又觉得好笑。难道我能以这种方式和你告别吗!万一你不能按时去取,信箱终会被邮递员打开的。我不愿因我的一时疏忽给这号人以满足,他们,这号邮递员们,你也知道都是些灰溜溜的,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东西。让他们拿别人去开心吧。再说,你的资料一旦落入他们手中,秘密被他们破译,并被他们公诸于世,那后果会怎样呢?想到这些我又把资料藏到……(被剪掉)的保险柜里……”
“迈尔谢尔绝对不是‘神秘的陌生人’。”戈尔顿心想。事实上,这个雅号更适合于另外那个男人。迈尔谢尔的资料就藏在他的保险柜里。可他是谁呢?戈尔顿摇了摇头,又继续阅读:“过了一会……(又被剪掉)来了,我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。他带我去吃午饭,我的确饿极了。”
戈尔顿会心地笑了。他把信放到桌上,靠紧椅背,双手抱着后脑勺,看着天花板。天花板早该粉刷了。
随后两周,他都在研究那些信和迈尔谢尔的笔迹。他拍照,把字体放大,努力寻找蛛丝马迹。然后又把信译成密码,按照他精心编制的程序输入电脑,力图从中找出能表明其国家和地区的非常词、句、段——总之,一切能引起注意,给他揭示新信息的东西,他都在寻找。关于迈尔谢尔,戈尔顿认为,他出生于试管,在与安娜相识前,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教室或实验室。安娜是西方中部地区的人,大概出生在湖畔的一个小城市。全部信中被剪掉的那个人名由六个字母组成。安娜有一次提到,她去参加一次画展开幕式,但是画家的名字也同样被剪掉了。那名字有9个字母。虽然没有对画家的评语,但戈尔顿从笔迹变化就能看出,画展给安娜产生了强烈的印象。他量了词与词之间的距离,确定了字母的尺寸、倾斜度及匀称程度等。他觉得,每一笔,每一划里都蕴含着优雅和韵律。一个个字母像一粒粒珍珠串在一起,清翠欲滴,给人以信赖——这一切说明,安娜是个诚实的人,均匀流畅的线条显示出笔者书法的娴熟以及洞察力的透辟。
随着工作的深入,有新进展的评析渐渐充实起来。安娜的形象开始出现,迈尔谢尔笔迹的初步鉴定也已完成。很清楚,这位科学家、技术大师精明、诚实,才华横溢。言行举止慢条斯理,也是一个典型的、性格孤僻的单身汉。
罗达来取结果时,戈尔顿认为,对这两个人,他所了解的要比他们的亲生母亲所讲述的多得多了。当然,他仍然不知道,安娜究竟身居何方,资料究竟藏在何处。
“全部就这些?”罗达看完分析报告后问,显然他还有所求。
“对。”
“我们调查过州里所有美术展厅。”罗达拉着马脸说,“可就找不到那女人。此外,我们有证据证明,迈尔谢尔根本不可能如她信中所说的和那女人厮混那么长久的时间。很显然我们被耍了,您也一样。您相信,安娜是诚实而又道德高尚的人,可我们却认为,她是一名间谍。她引诱迈尔谢尔上钩,骗取了他的资料,而这些信不过是一种把戏而已。封封如此!”
戈顿摇了摇头:
“这些信里,没有一句是谎言。”
“那为什么安葬迈尔谢尔时,她不来?关于他的讣告,报上登得够多了。我可以肯定地说,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久。自从我们在学院高年级找到他以后,他就一直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,每周七天,一天不离,整整四年一直如此,他没有时间与那女人建立如她所述的那种复杂关系。这一切明摆着是编造的,是杜撰。”罗达气得瘫在座椅里,脸色灰得跟他的衣服的颜色几乎一样。这短短的两周时间,他一下子显得老了好几岁。
“他们赢了。”罗达有气无力地说,“也许他们现在已逃离国境,也许在迈尔谢尔遇难后的第二天就已逃走。资料到手了,任务完成了。干得真漂亮。迈尔谢尔那白痴真该死!”罗达看着地板,痴呆呆地,然后直起身子,又说起来。他嗓音更加生硬,语句短促,有时前言不搭后语。
“从一开始,我就不赞成作什么笔迹鉴定,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。什么笔迹鉴定?一派胡说八道,但做也做了,没什么说的了。请把帐单邮寄过来。她的信在哪里?”
戈尔顿默默地把信札递给他。罗达仔细清点后,就把它放进公文皮包,接着站起身来。
“为您着想,我不会把您与本公司这次合作告诉任何人。”他把戈尔顿写的鉴定书推开,“这些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。再见!”
戈尔顿明白,事到如今理当结束了,可是疑团不散。“安娜,你到底在哪里?”他默对着冷嗖嗖的夜空发问。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?为什么不把资料交还公司?他找不到答案。但是他知道,安娜还在,她在画画,在和她心爱的人一起生活……他不知怎么突然激动起来。
他把前额紧贴到冰冷的窗玻璃上,竟轻声地道出了一句:
“她是无价之宝。”
“戈尔顿,你没出事吧?”凯琳在电话上问。他能见孩子的日子又到了。
“没事。你要说什么?”
“没事就好。你身边好像有个女人?我觉得你谈话的语气有点反常。”
“上帝啊,凯琳,你到底要我干啥?”
她的声音又冷淡、威严起来,还是接送孩子的事……
戈尔顿放下话筒,环视了一下房间。他这才发现。这房间又脏又乱,好像没人居住似的。“这里还需要一盏灯。”戈尔顿思量着,“至少要一盏,也许两盏。”安娜就喜欢房里明亮。“我身边真的出现一个女人了吗?”他想哭,又想笑。不错,他有她的签名,有她寄给另外一个男人的恋爱信的复印件。他甚至常梦见她来到家里。用信中那些话语与他交谈。是那女人!每当他一闭上眼,她的名字“Anna”立刻就会出现。大写字母A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,火焰扶摇而上,直冲九霄。后面是秀丽的双写“nn”,未了是龙飞凤舞的小写“a”,真的,它在向上飞,不过没飞走,只飘出一道花笔,把签名从上到下团团围了一圈,接着横穿大写字母把自己融进“A”里,最后又回到词尾。一个如调色板般富于表现,有着远大抱负,翱翔于大地上空,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、每一次呼吸,创造着艺术画像的安娜的形象,跃然眼前。“永远属于你的安娜。”永远属于你的。
第二天他新买了一盏灯。在回家的路上又拐进一家花店,买了盆鲜花。安娜曾写过,阳光能把窗台上的鲜花变成玲珑剔透的宝石。戈尔顿把花放在窗台上,把百叶帘卷起,花……果真变得像闪光的珠宝。
春去夏来。戈尔顿常去纽约参观画展,欣赏年轻画家的作品,反复研究各派书法。他也曾想过,连那些老练的专业侦探、那些联邦调查局的特工都找不到她,那他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指望了。但他仍不灰心,照样有展必看。他安慰自己:“我很孤独,需要找个女人,一个能使我钟爱的女人……”他继续寻找着。
工夫不负有心人。秋天到了,有一天他参加了一位新秀——刚毕业的教师举办的画展开幕式,很受启示。他想,安娜也完全可能是位美术教师。他弄来了一本学校名册,便逐一去查访……
也许她长得很丑,戈尔顿猜想着。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迈尔谢尔这样的人呢?他性格压抑,郁郁寡欢,绝无迷人之处。当然,他是天才,但性情古怪,对人世充满了惊异。看来,安娜看中的,正是后面这点。也很善于透过一切障碍在心灵深处去发现真正的男子汉,而他简直就对她崇拜如神。这在安娜的信中可以感觉得到,感情是相互依存的嘛。但他为什么要撒谎?为什么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和工作?第三者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爱情,这一点从信中同样可以看出。两个男人同时爱着一个女人,而能融洽相处,毫无醋意。戈尔顿经常长时间地考虑着她,考虑迈尔谢尔,考虑着那个陌生人。他继续去参观美展,很快,他就成了艺校和他所访问过的其它学校熟悉的人物。他承认,他的这种痴狂里或许有某种病态特征,或许就是神经官能症,难说,甚至比这更坏。
十月寒冷的雨季来了。凯琳通知说,她已和一个相当殷实的富翁订了婚。这一来,他去看孩子就比较轻松了,他再没有必要费心去安排周末孩子们的每一分钟了。他给孩子们买了一台带游戏机的彩电。
一天,他决定去拜访里克·根尔松。他和里克认识才两,三个月,里克在美术学院教授水彩画。他到达学院时,里克正在上课,他只好在办公室等候。无意中,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字母A,那个“Anna”里的大写字母A。
原来,里克的书桌上有一封信。信封是手写的,字母A就在其中。戈尔顿顿时感到手心冒汗,两肩刺痛,胃里也闷得难受。他惊恐地把信封转过来正对着自己,看了一眼字行。单词“Academy(学院)”中的字母A,看上去的确像一座正在喷发冲天火焰的火山。那潇洒飘逸的线条,青丝环绕,宛如一顶歪斜的西班牙式的宽檐帽。毫无疑问,是安娜写的。字母没有龙飞凤舞之势,但须知,这是信封,是地址,太草是不适宜的。无论怎样,这是安娜的亲笔字。
戈尔顿倒在座椅里,再没去碰那封信。但里克进来后,他就问:
“听我说,这信是谁写的?”
由于激动,他的声音变得嘶哑。可里克多半没注意到这点,他打开信封,看了一下落名,就把信递给戈尔顿。戈尔顿一眼就认定,笔迹是她的,尽管稍有出入,但无疑是她的。这一点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。那行款格式的别致、笔锋的秀丽、线条的飘逸……总之,一切既像他的安娜的,又似乎有点不像,但戈尔顿坚信不疑。安娜在信里说,她缺了几天课,请求补假。日子是四天前。
“一个女学生,很年轻。”里克说,“她刚从俄亥俄州来。她立志深造。奇怪的是,她母亲没在信上签字证明。”
“我可以见见她吗?”
“你有什么事?”
“我想请她给我签个名。”
“哦,你呀,原来是个不安份的人呢。”里克笑了起来,“她现在在培训班补课呢,咱们走吧。”
戈尔顿站在门口,打量着画架旁的年轻女子。她二十上下,瘦得难堪,没准是饥饿所致。蹬一双破旧的网球鞋,穿一条退色的旧针织裤,套一件男式方格花套衫。完全不是他凭信所想象的那个安娜,至少眼下不是。
戈尔顿突然感到头晕,立即抓住门框。只是在此时此地,他才明白,迈尔谢尔研究的是什么,发明的是什么。他思绪万千,竭力在寻找着各种解释。他觉得,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代。各种回忆纷纷而至,最后对事件的来龙去脉,对整个神秘的故事终于有了个清楚的认识。迈尔谢尔资料的价值证明了他超群的才华,同时也证明了他的癖好,他的深沉。罗达认为,迈尔谢尔的试验没有成功,因为他在实验室爆炸时已经死了。也许一切就是这样决定的。他的确已不在人世,但是他的试验已获成功。迈尔谢尔已经掌握了时间转移技术,经过努力,超前六年进入了安娜二十六岁的时期,即他已经进入了未来世界。戈尔顿突然茅塞顿开,啊,原来安娜信中被剪去的,竟是他自己的名字Gordon。他想起了信中的几句话:安娜提到过他客厅里一幅画中的日本吊桥,提到过窗台上的鲜花,甚至还提到街对面那幢大楼背后的夕阳。
他想,罗达及其整整一支侦探队伍在寻找迈尔谢尔的资料。可资料已经或者将会被藏到地球上最可靠的地方,藏到未来世界的某个地方。安娜藏资料的保险柜,就是他——戈尔顿的保险柜。他既感到肉体上的疼痛,又感到精神上的痛苦,他紧紧地眯缝起双眼。对迈尔谢尔来说,没有任何爱情的力量能使他放弃自己的事业。
戈尔顿已经明白,他和安娜将会一起生活,他会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信中所述的那个安娜。即使迈尔谢尔通过时间机器的大门进入他们共同的未来世界时,他,戈尔顿,仍会爱安娜,会等待她,帮她战胜可怕的失落后的痛苦。
里克咳了一声,戈尔顿仿佛才从梦中惊醒,放开门框,步入画室。安娜见到他,注意力就再也无法集中到工作上,她举目而视,那眼睛是蓝莹莹的。
“你好,安娜!”